《故乡的立夏节》- 东论东方热线·东方论坛-宁波论坛—

发表于 2025/05/04 08:31:59 来自浙江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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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时节，柴桥镇的炊烟总比往日多出三分清香。当典街的街坊们忙着烹茶叶蛋、蒸倭豆饭，孩童们踮着脚尖等待那杆檀木秤称出成长的刻度。檐角铁马在春风里将叮咚声织成节日的经纬，迎接夏天的到来，祈福百家平安。母亲素来瞧不上寻常鸡蛋，总在“立夏”前日踩着青石板去寻相熟的海定鸭倌，买来当天的新鲜鸭蛋。竹篮里新落的鸭蛋还裹着芦苇絮，蛋壳泛着莹润的青玉色。当暮色漫过马头墙时，母亲将鸭蛋小心浸在井水中漂洗后，放进煤球炉子上的大铁镬内，撒上一大捧红茶沫子，加至大半镬的水，然后开始烧煮。约大半个钟头后，就逐渐缩减煤炉火力。到晚上八时许，将炉子加满煤球，炉口放一块大小与之相似的、中间有个小洞的圆形铁板，然后再在铁镬内加上适量的水，将镬内的茶叶蛋任文火焖煮到第二天清晨。翌日起床，空气里飘来的蛋香总让我们几个孩子顾不得披衣，赤着脚就往厨房奔。闻着满屋的茶叶蛋香，馋得直流口水。剥开蛋壳，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一口咬下，满嘴生津，沁入肺腑——通过长时间的焖煮，茶叶蛋被熬成了均匀的棕褐色，红茶的精髓被溶入其中成了蛋魂。母亲用心烧煮的茶叶蛋真的是难得的珍馐，岂是寻常货色可相比的! 棕褐色的茶叶蛋，被母亲装入红的、绿的彩线网型蛋套，一个一个挂在我们的胸前，晃悠悠的蛋壳上还凝着细碎的水珠。与隔壁的小伙伴们相比，我胸前挂着的茶叶蛋既大又特有光泽，感到非常满足和自信。邻家孩童胸前的蛋尚带着茶渍，我的却似裹了层琉璃釉，这般光景总让“斗蛋”游戏多了七分底气。在蛋壳碎裂的脆响里，我仿佛听见了整条当典街的喝彩。 “立夏”时节的倭豆已很饱满，母亲会在过节的当天早上买来一竹篮倭豆荚。剥开新采的倭豆荚，碧玉般的豆粒在我和二姐的指尖滚落时，总让人想起春雨叩打屋檐的韵律。青碧的豆瓣肉质软糯，清香扑鼻。上午十时许，母亲将浸得发亮的糯米与倭豆瓣倒进灶上的尺四斗镬里，加上适量的“天水”。当蒸汽从镬盖的缝隙冒出来时，豆香携着草木清气漫过门槛，灶膛火光将她绾发的蓝布巾染作暖橘色。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铁镬，母亲握着长柄镬铲慢慢搅动，糯米渐渐泛起珍珠般的光泽，倭豆瓣则在米粒间浮沉，犹如白玉盘中缀满了翡翠。 “要让米粒把豆香吃透哩。”母亲说着，往镬里撒了一撮海盐。在盐粒落进蒸汽的簌簌声里，我恍若听见青秧拔节的私语。待日头攀上屋前老樟树顶，满屋便氤氲着糯米饭的甜香。揭开锅盖的刹那，翡翠豆瓣与白玉米饭交缠的模样，恰似翡翠籽玉缀满羊脂琼田。我们几个孩子捧着蓝边印花瓷碗，看着母亲将倭豆饭压实成尖尖的宝塔状——“立夏吃塔饭，节节都高升”。午后暑气最盛时，隔壁的李叔会拿出那杆包浆温润的紫檀木杆秤，把它吊在自家堂前间的梁下，秤砣悬在秤杆下晃荡，在地上投下龟形暗影。秤钩上挂着竹编大筐，我们七八个孩童轮换褪了布鞋爬进去，蜷成团的模样活似一条待售的大鮸鱼。 "阿囡坐稳了！"李叔总要先吆喝这句话。秤杆翘起的瞬间，邻家小弟突然大喊："等等！"原来他悄悄在裤兜里塞了两块鹅卵石。在众人哄笑间，他掏石头时的脸色竟与屋外那只红毛大公鸡的头冠有得一比。轮到小妹时，秤星总要多跳几格——她总把舍不得吃的茶叶蛋藏在围裙兜里。李叔眯眼念吉祥话："六十六斤好年景！"这时的穿堂风都染上了吉祥话的尾韵。明知是讨彩头，孩童们仍雀跃着念叨自身的份量，总觉得自己又长了一大截。当午后的阳光照进西边窗棂时，檐角铁马仍在春风里叮咚作响。母亲把预留的茶叶蛋装进竹篮，让二姐去后所送给教书的大表姐。记得有一年去李叔家，看见那杆褪色的檀木杆秤犹自挂在廊下，秤杆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或是光阴留下的印记吧。如今超市货架摆着真空包装的茶叶蛋，在流水线上千篇一律地诞生，电子屏闪烁的数值精确得近乎冷漠。副食小店和餐馆里那些敲碎壳的茶叶蛋很便宜，但大多是不上品的东西。我可再也闻不到用铁锅柴灶焖出的茶叶蛋香，再也看不见秤钩上晃悠悠的童年。六十多年过去了，每逢“立夏”时节，已两鬓苍苍的我仍会对着厨房氤氲的水汽恍惚，灶上蒸汽不知何时幻化出往昔光影——蓝布头巾下的银丝泛着暖光，镬铲缓缓搅动着翡翠白玉盘，在褪色的星秤刻痕里，有着量不尽的旧时光重量。浙东西蜂写于2025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