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纪七十年代夏初的一天,后所大队造船工地订购的两根“水套筒”铸铁管到了。这是渔船传动主轴的防水套,有185cm长,需要经过特别长的车床的精加工后才能安装。工地的领导经多方联系,终于打听到白峰机械厂有一台英国产的老爷皮带车床或能加工“水套筒”。
第二天,我和彭伦兄带上了加工图纸,将两根“水套筒”抬上手拉车,还装上一筐由涨网队加工的海蜇,约有四十多斤重。我俩拉着“水套筒”,急促地沿公路朝白峰走去,走得满头大汗。是日,暑气正盛,蝉声裹着砂石公路上的灰沙,在手拉车轱辘的吱呀声里发酵。铸铁管卧在车上,像两条沉睡的铸铁蟒,海蜇在竹筐里渗出盐卤不断滴在公路上,腥咸混杂着铁锈味道在公路上蜿蜒。
白峰机械厂的铁门锈迹斑斑,带着计划经济时代的威严。生产科的人说,他们厂确实有一台能加工“185cm水套筒”的车床,但现在生产很忙,没时间外接加工。当时我急得直跺脚,连声抱拳恳求,并拿出兜里的“五一牌”香烟向邹科长等四五个人分了二圈。邹科长指尖的烟灰簌簌落在图纸上,将"水套筒"三个字烫出了焦痕。他看我这么诚恳,就对我说:“你自己到对面的精工车间去问一下曹师傅,如他同意加班的话,那我也没意见。”
"精工车间"的牌匾斜挂在车间门口,车间最后面确实有一台很长的旧车床,操作车床的正是穿着浑身油腻工作服的曹师傅。他圆圆的脸,留着胡须,戴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的近视眼镜,镜腿上的胶布反射着油光。
我递了一根烟过去,为他点着后说明了来意。曹师傅的上海口音在车床轰鸣中时隐时现,像黄浦江的浪花溅落在浙东海岸。他婉拒了我的请求,理由与生产科的邹科长说的一样。我不死心,与他闲聊起来。原来曹师傅也是知青,五年前从上海返乡到白峰插队落户的。
"阿拉也是知青,屋里厢来了小东门。"我故意漏出封印多年的沪语。他沾满铁屑的帽檐下的睫毛忽地扬起,一下子拉近了我俩的距离。车刀啃噬钢铁的火星溅在我们中间,照亮两张被时代烙红的知青面孔——他镜片后的瞳孔里,分明映着上海外白渡桥的倒影。
曹师傅的口气松动了,我凑近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曹师傅显得很开心。他走出车间后,一支烟的功夫不到就回来了,收下了我给的图纸,简单地看了看后,叫我一周后来取“水套筒”。
海蜇在竹筐里微微颤动,折射出七彩光晕。这种由海洋孕育的软体生物,此刻成了最高档的润滑剂。曹师傅耳垂泛起潮红,让我想起船厂老师傅传的秘诀:钢铁淬火时,那声"滋啦"的叹息声最是关键。
七天后的黄昏,铸铁管静静躺在成品区。夕阳透过天窗斜切在管口上,185cm的冰冷金属竟泛出体温——那些被车刀剥离的铁沫,此刻正在墙角闪着星光,仿佛某种隐秘的契约见证者。
回程时的手拉车轻快许多,彭伦兄哼起了舟山渔谣,砂石公路上拖出我俩长长的影子。海风捎来造船工地的号子,我知道这两根精加工过的铸铁管即将安入渔船腹腔,在惊涛骇浪中守护主轴的每一次律动。
多年后途经白峰镇,见曹师傅开的小五金铺窗台上,摆放着用机床加工的镇纸。铸铁铸就的浪花纹样里,还凝固着那年夏天的海蜇腥咸,与两个匠人掌心交换的体温。
浙东西蜂 2025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