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日立秋,心有所感,想起了故乡柴桥的农田景色及西瓜。
在我孩童时节,西瓜还属奢侈品,仅每年的七月半,在母亲做羹饭、祭祀先祖的供桌上才能看到。待祭拜过先祖,祭祀仪式结束后,我才能分到象桃木梳那样的一瓣西瓜,尝到瓜的滋味。到我读初中一年级的夏天时,母亲工作的饮食店常有西瓜作为冷饮费发放,那时也可见柴桥头的供销社地产部门前的河埠头停靠着一二船西瓜在卸货,街上也能见到大量的西瓜,价格是三分钱一斤。虽说价格也有点高,但已是进入寻常百姓家。
一九六九年,我插队落户到后所。村里的每个生产队都种有几亩西瓜。清明过后不久,便是下瓜籽的时节。选向阳的沙壤地,深翻平整,用虾皮末及河泥作基肥,打上瓜垄。点籽、覆土、浇水,待嫩绿的子叶顶破土皮,便日日要经管。藤蔓抽条后,需及时压蔓、整枝,防止疯长,好让养分集中供给瓜果。待开出淡黄色的小花,蜜蜂蝴蝶忙碌其间,有时也得帮着人工授粉,盼着那毛茸茸的小瓜纽能坐稳长大。盛夏时节,顶着烈日除草、浇水是常事。瓜田怕旱也怕涝,得时时留意。施肥多用农家肥,偶尔撒些草木灰。看着瓜秧由嫩绿变得油绿,小瓜一天天滚圆起来,墨绿的条纹逐渐清晰,那份期待也随着日头一同升高。待到瓜熟蒂落前,最要紧的是防人偷也防鸟兽啄食。生产队的西瓜主要用于自产自销,下等的小西瓜、歪嘴的和被小动物抓咬过的,平均分成一户一堆,按户抓阄分配,不要钱,这倒便宜了我单身汉一个。中等及以上的部分按三分钱一斤由会计记账,秋后结账。社员随意购买,先买先得,卖光为止。
在西瓜成熟前夕,为防止小偷,生产队在瓜田中央,用木榫结构搭起一个简陋的瓜棚,挂上蚊帐,摊上一张草席,配有一盏手电筒。每天晚上派两个青壮男劳力轮换看守瓜田。当然,我也在看守瓜田之列。
那天晚饭后,德成和我结伴,每人拿着一只枕头一条腈纶毯,走向瓜棚。夕阳的余晖泼洒在广袤的田野上,将瓜田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绿色。晚霞如烧,在天边缓缓褪去最后的光彩。田埂边的草丛里,蟋蟀的鸣叫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细密的网,间或有几声蛙鸣从远处的水塘传来。暮色四合,瓜田特有的清甜气息在微凉的晚风中浮动。钻进瓜棚,虽简陋,却比闷热的知青宿舍凉快许多。四野的虫鸣更显清晰,晚风穿过瓜棚,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拂过汗津津的皮肤,甚是舒爽。草席铺开,枕头放好,仿佛置身于一片绿色的海洋中心。
到瓜棚后,我俩点了一根烟,闲聊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口干舌燥。天擦黑后,德成说:“我去摘个瓜来解解渴。”
“这岂非监守自盗吗?”我说。德成嘻嘻一笑,没作回答,径直去瓜田摘了一个大西瓜来,先用指甲划开瓜的表皮,然后用力一拍,瓜就裂开了,我俩各自拿起一块大口吃了起来。因白天阳光直晒缘故,西瓜还有点温热,虽口感不是最佳,但并不妨碍俩个后生大快朵颐,不一会,就只剩一堆皮了。我俩把瓜皮拿到附近的茶园埋了。事后,德成告诉我,每晚看守瓜田的人都会偷吃西瓜,但绝对不会偷摘回家。“吃不论,拿不肯”,这或是生产队俗成约定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家心照不宣,没摆在明面上罢了。
从我插队的第二年开始,我常被队长派工去瓜田摘瓜,因我摘瓜的技术相当不错。成熟的西瓜一般有以下几个主要特征,多实践几次,你或也会成为行家:
一是看瓜蒂和花纹。若瓜藤褪毛,瓜蒂收缩且陷下去了,瓜的花纹很明显,手指触到处凹凸明显,那就说明瓜成熟了。
二是用一手扶住西瓜,一手轻拍西瓜,若听见“啪啪”的沉闷声响,另一只扶瓜的手感到的震动显得沉实、稍缓,那就说明瓜熟了。可以这么说,西瓜没成熟,瓜瓤结构就结实紧密,对震动传导快,手拍就会发出清脆的“咚咚”声。瓜熟了,瓜瓤就松软,传导震动自然就慢了、钝了。
上两个特征越明显瓜就越熟,但要防止熟过头变为“倒离”烂瓜。
最后一个是看瓜的肚脐(瓜脐),肚脐大的大多是“梅瓜”(梅季结的头茬瓜),皮相对厚实些,但耐存放;肚脐小的大多是“伏瓜”(伏季结的瓜),皮薄脆甜,但得轻拿轻放,不经磕碰。
到市场上去买西瓜,那还要看瓜的新鲜度,即看瓜蒂上的藤蔓新鲜不新鲜。瓜藤干了、蔫了,说明西瓜摘下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若瓜的表皮颜色发暗发乌,失去鲜亮的光泽,那或是长途运输过程中“吃热”了。这样的西瓜,送给我也不会要!
我住杭州已有十几年了。市场上的西瓜堆叠如山,四季不断。然而,这些瓜大多依赖化肥催长,失了那份自然醇厚。更兼长途贩运,辗转颠簸,到消费者手中时,常已丧失了那份刚从藤上摘下的鲜活气,糖度较低,汁水也少了那份清冽。那瓜瓤起沙、入口即化、蜜甜直抵心尖的滋味,那凝结着汗水、泥土香和少年夏夜记忆的纯粹甘美,终究是随着柴桥的晚风、后所的瓜田,一同飘散在岁月深处,再难寻回了。这立秋时节舌尖的怅惘,又岂止是少了一味瓜甜?分明是窖藏心底的、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纯真年代。
浙东西蜂 2025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