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王建国习惯性地醒了。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手机屏幕上跳动着2025 年的日期,这让他恍惚了片刻。床头柜上那台老式收音机还在,暗红色的木质外壳被摩挲得发亮,里面偶尔还会传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极了 1978 年夏天,他蹲在村口晒谷场听评书时的动静。
一、消失的票证与膨胀的欲望
王建国的抽屉里锁着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张粮票。1993 年粮票取消那天,他母亲把这沓花花绿绿的纸片塞进他手里:“留着吧,说不定哪天又要用。” 如今,他上大学的孙子指着这些泛黄的纸片笑:“爷爷,这是古董吗?”
在超市看到临期食品被整箱丢弃时,王建国总会心口发紧。他记得 1976 年全家五口人每月只有三十五斤粮,母亲每次蒸窝头都要在玉米面里掺一半红薯面,弟弟总因为吃不饱饭哭闹。现在的年轻人却在直播间里为了凑满减买一堆用不上的东西,快递盒子堆成小山,“这哪是过日子,这是糟践东西。” 他对着电视里的购物节摇着头。
小区门口的快递柜总在深夜亮着灯,穿睡衣的年轻人抱着纸箱匆匆来去。王建国晨练时见过最夸张的景象:三个大纸箱里装着二十支口红,拆箱的姑娘只用一支试了色,其余全塞进了垃圾桶。“当年供销社的雪花膏要凭工业券买,一瓶能用半年。” 他摸了摸自己皴裂的手背,那上面还留着年轻时干农活的粗糙纹理。
二、被屏幕吞噬的人际
孙子的十八岁生日宴上,六个年轻人围坐在圆桌旁,各自低着头刷手机。服务员上菜时,他们齐刷刷抬头拍照,然后继续对着屏幕傻笑。王建国想讲自己十八岁那年在砖窑厂当学徒的事,刚开了个头,孩子们的注意力又被短视频吸引走了。
他抽屉里藏着一沓泛黄的信笺,是 1985 年在深圳打工时写的。那时候寄封信要走七天,收到回信能高兴一整天。现在发微信一秒就到,可儿子在隔壁城市工作,半年也不打一个电话。“隔着屏幕说话,总像隔着层玻璃,摸不着温度。” 他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自言自语。
小区公园里的长椅总空着,老伙计们都在家刷短视频。以前凑在一起说庄稼收成、讲单位趣事的热闹劲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自对着屏幕笑或哭。王建国试过学用智能手机,可看着那些飞速划过的画面,总觉得心慌:“这日子过得太快,像被什么东西推着往前跑,喘不过气。”
三、摇晃的信仰坐标
王建国的工作证还夹在《毛泽东选集》里,红色塑料封皮已经开裂。1982 年他进国营化肥厂那天,书记握着他的手说:“好好干,工厂就是你的家。” 现在那座厂房早就拆成了商品房,当年一起进厂的工友,有的开了公司,有的还在菜市场摆摊。
孙子说要 “躺平” 时,王建国气得摔了搪瓷杯。他记得 1998 年下岗潮时,自己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品,寒冬腊月里冻裂了脚后跟,也没敢对家人说苦。“我们那时候拼了命想往上走,你们倒好,年纪轻轻就不想动弹。” 爷孙俩的争吵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小区宣传栏里的标语换得比树叶还勤,从 “时间就是金钱” 到 “共同富裕”,王建国总看得格外认真。他年轻时坚信 “劳动最光荣”,现在却看到有人对着手机跳跳舞就赚得盆满钵满。“不是说勤劳能致富吗?” 他对着晨练的老伙计发问,对方只是叹着气递过来一根烟。
四、错位的教育密码
孙子书包里的辅导书能压弯扁担,可连韭菜和小麦苗都分不清。王建国教他系鞋带时,孩子不耐烦地说:“爷爷,现在都穿魔术贴。” 这让他想起 1977 年恢复高考那天,全村人围着广播听新闻,夜里的煤油灯映着年轻人发烫的脸。
家长群里总在讨论学区房和补习班,王建国算了笔账:孙子一年的课外班费用,够他当年盖三间瓦房。可孩子却说长大想当网红,“不用读书也能出名”。他翻出自己 1980 年的三好学生奖状,边角已经卷起,上面的钢笔字迹却依旧清晰:“为四化建设而奋斗”。
社区组织青少年学插秧,报名的只有三个孩子。王建国挽着裤脚站在水田里,看着城里孩子踩不稳秧苗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跟着父亲在公社挣工分的场景。“地里的庄稼要扎根才能长,人不也一样?” 他弯腰扶正歪倒的秧苗,水花溅湿了灰白的头发。
五、流动时代的乡愁
老宅拆迁那天,王建国把门框上的红漆对联揭了下来。那是 1983 年春节写的,“春到人间皆锦绣,福临门第尽辉煌”,墨迹已经洇开。现在住的商品房单元门紧闭,对门邻居住了五年,他还不知道对方姓什么。
菜市场里再难见到带着晨露的青菜,摊位上的西红柿硬得能当球踢。王建国怀念老家院子里的小菜园,黄瓜架下藏着蝈蝈,茄子紫得发亮。他试着在阳台种蒜苗,却总养不活,“钢筋水泥里长不出带土气的东西”,他对着蔫黄的叶子叹气。
每年清明回老家,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土坯房换成了小洋楼。可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他总觉得像走错了地方。当年一起爬树掏鸟窝的发小,如今见面只剩寒暄。“人都走了,村子空了,回来干啥呢?” 他摸着槐树粗糙的树皮,上面还留着小时候刻下的歪扭名字。
六、时间褶皱里的和解
孙子教他用打车软件那天,王建国看着手机屏幕上移动的小车图标,突然笑了。1988 年他第一次坐出租车,攥着皱巴巴的十块钱,紧张得手心冒汗。现在动动手指车就来了,司机还会主动帮他搬东西。
社区老年大学里,他跟着学拍短视频。把孙子教他的剪辑技巧,和自己拍的晨练画面结合起来,居然有了几百个粉丝。有年轻人留言:“大爷拍的生活,比网红滤镜真实。” 他对着屏幕嘿嘿笑,像当年收到第一封家信那样开心。
重阳那天,全家去郊外采摘。孙子教他用手机扫码支付,他教孙子辨认蒲公英。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两代人相握的手上 —— 一只布满老茧,带着岁月的温度;一只光滑细腻,充满生长的力量。王建国突然明白,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活法,就像庄稼,春种秋收,各有其时。
暮色渐浓时,他掏出那个铁皮盒子,把一张粮票和一张打车票放在一起。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王建国知道,自己就站在河的中间,一边连着逝去的岁月,一边向着未来的浪潮。而那些看似矛盾的看法,不过是一个老人对时代最真诚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