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的红漆木门  [复制]

1976年的夏天，蝉鸣把筒子楼的走廊烤得发黏。王桂兰攥着铁皮饭盒的手沁出细汗，指节叩在 302 室的红漆木门上时，指腹沾了层半干的油漆皮。
“谁啊？” 门内传来张淑琴含混的应答，伴随着拨算盘的噼啪声。王桂兰往后缩了缩脚，避开墙根那摊不知是谁家泼的洗菜水。走廊尽头的窗户没挂纱网，风卷着煤烟味儿灌进来，把各家灶台飘出的葱花香气搅成一团。
“是我，桂兰。” 她把饭盒往身后藏了藏，“刚蒸了糖三角，给小宝捎两个。”
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张淑琴探出头，齐耳短发别着只塑料发卡。看见王桂兰手里的饭盒，她眉毛动了动：“你家柱子不是正长身体？留着给孩子吃。” 话虽这么说，身子却往旁边挪了挪。
屋里的陈设和王桂兰家大同小异：墙上贴着《地道战》的电影海报，边角已经卷了毛边；三屉桌摆着个掉漆的暖水瓶，瓶身上 “为人民服务” 的金字褪得只剩轮廓。张淑琴的男人老马蹲在地上，正用砂纸打磨着块木板，看见来客，手里的活计没停：“桂兰来啦？快坐。”
王桂兰把糖三角摆在桌上的搪瓷盘里，金黄的面儿上洇着糖渍。小宝从里屋钻出来，扎着羊角辫的脑袋直往桌角凑。张淑琴在她胳膊上拍了下：“没规矩！谢谢王阿姨。”
“谢阿姨。” 小宝脆生生地应着，眼睛却没离开糖三角。王桂兰看着孩子瘦小的肩膀，想起自家柱子去年掉的那颗门牙，心里软了软：“快吃吧，阿姨特意多放了红糖。”
老马直起身捶了捶腰，手里的木板已经显出相框的雏形：“厂里仓库清出批边角料，想着给小宝做个相框，放她上次拍的红领巾照。” 他黝黑的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木屑。
张淑琴往王桂兰手里塞了把炒瓜子：“听说你家柱子考上重点中学了？真是有出息。” 瓜子壳在她齿间脆响，“我家小宝算术总不及格，愁得我夜里都睡不着。”
王桂兰的手指摩挲着嗑开的瓜子仁，忽然想起今早发现的事。柱子枕头底下藏着本没封面的书，上面印着些她认不全的外国字。昨晚起夜时，还看见孩子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
“淑琴，” 她压低声音，“你说…… 现在看那些洋文书，不犯忌讳吧？”
张淑琴正往小宝嘴里塞糖三角的手顿住了。走廊里传来邻居家收音机的声响，播报着最新的生产进度。老马手里的砂纸还在木板上来回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桂兰，” 张淑琴的声音压得更低，“前阵子三单元的老周，就因为给孩子看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街道办找去谈话了。” 她往门口瞟了眼，“那书还是图书馆借的呢。”
王桂兰的后背沁出层冷汗。柱子他爸在厂里当技术员，前年因为提了条合理化建议，被说成是 “崇洋媚外”，到现在还在车间抬钢板。要是柱子再出点什么事……
“要不，我把那书烧了？” 她的声音发颤。
“别啊！” 老马突然开口，手里的砂纸停在半空，“那书要是有用呢？我听厂里的大学生说，好多外国书都是禁书，但禁书不一定就是坏书。” 他挠了挠头，“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孩子爱看书总不是坏事。”
小宝举着啃了一半的糖三角跑过来，糖汁顺着嘴角往下滴：“妈妈，我也要看洋文书。” 张淑琴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嘴，眼角的余光却瞟着王桂兰。
走廊里的收音机突然换了频道，开始播放样板戏。尖锐的唱腔穿透薄薄的木门，把屋里的沉默割得支离破碎。王桂兰捏着瓜子的手指越收越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其实……” 张淑琴忽然叹了口气，“我家床底下也藏着本《唐诗三百首》，还是我上中学时偷偷留下来的。” 她往老马那边瞥了眼，“孩子她爸总说我胆儿肥，可我就是舍不得扔。”
老马嘿嘿笑了两声，拿起砂纸继续打磨：“前几天清理仓库，我还捡着本《物理大全》，里面的公式我一个都看不懂，但摸着那纸就觉得稀罕。” 他把磨好的相框举起来对着光看，“说不定啊，过阵子就不兴禁这些书了。”
王桂兰看着相框里映出的自己，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柱子刚上小学时，总缠着她讲孙悟空的故事，现在孩子长大了，开始看她看不懂的书了。
“淑琴，” 她站起身，“我先回去了，柱子该放学了。”
张淑琴也跟着站起来，往她手里塞了把瓜子：“回去跟柱子说，有空来教小宝做算术题。” 她顿了顿，“那书…… 你先别急着处理，说不定真像老马说的，过阵子就好了。”
王桂兰走到门口时，老马突然叫住她：“桂兰，要是那书是讲科学的，能不能借我看看？我想给小宝做个小台灯，正缺本讲电路的书。”
夕阳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王桂兰回头看了眼那扇红漆木门，门沿的油漆又剥落了几块，露出底下的木头纹理。她攥紧手里的瓜子，脚步轻快了些。
筒子楼里渐渐热闹起来，各家的烟囱都冒出了青烟。王桂兰看见柱子背着书包从楼梯口上来，蓝布校服的袖口磨得发亮。孩子看见她，眼睛亮了亮，又赶紧低下头，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爸今天能早点回来吗？” 柱子的声音有些发闷。
“你爸说今晚要加班。” 王桂兰摸了摸儿子的头，“妈给你留了糖三角。” 她顿了顿，“你枕头底下那本书…… 能给妈看看吗？”
柱子的脸 “唰” 地红了，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关节发白。楼道里传来邻居家的饭菜香，混着煤烟味儿飘进鼻孔。
“是本讲天文的书，” 柱子的声音细若蚊蚋，“我想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
王桂兰的心猛地一颤。她想起柱子小时候总指着夜空问东问西，他爸就用硬纸板给他做星座图。那时男人还没被调到车间，家里总摆着摊开的图纸。
“回家吧，” 她拉起儿子的手，“妈给你熘了馒头。”
推开自家那扇同样掉漆的木门，王桂兰看见桌上摆着个陌生的信封。是丈夫单位的人送来的，说明天让他去办公室一趟。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里又开始冒汗。
柱子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没封面的书，封皮是用牛皮纸重新糊的。王桂兰翻开第一页，上面印着 “天体演化简史” 几个字，旁边还有行娟秀的小字：“赠给爱星星的人”。
“这书是哪儿来的？” 她轻声问。
“是前楼李老师给我的，” 柱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说这是她丈夫留下来的，他以前是天文台的。”
王桂兰的手指抚过那行小字，忽然想起李老师总是独来独往，听说她丈夫在几年前被下放到农场，去年才平反回来，却在归途中出了车祸。
窗外的蝉鸣渐渐稀疏，暮色漫进屋里。王桂兰把书放进柜子最底层，上面压着件丈夫的旧工装。她转身往厨房走，心里盘算着明天给丈夫做点什么好吃的。
“妈，” 柱子跟过来，“爸明天能回来吃饭吗？”
“能，” 王桂兰往锅里添着水，“你爸明天就回来了。” 蒸汽模糊了她的眼睛，水汽里仿佛又看见男人伏案画图的样子，台灯的光晕在他发间跳跃。
走廊里的收音机还在唱着样板戏，尖锐的唱腔穿过窗户，和锅里咕嘟的水声混在一起。王桂兰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苗 “腾” 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暖融融的。
第二天一早，王桂兰被敲门声惊醒。张淑琴站在门口，脸色煞白：“桂兰，你听说了吗？毛主席…… 毛主席他老人家走了。”
王桂兰感觉天旋地转，扶着门框才站稳。走廊里已经响起了哭喊声，有人在捶打着墙壁，有人在撕扯着嗓子。她看见老马从楼上跑下来，手里攥着张白纸，上面不知写着什么。
“厂里让挂黑布，” 老马的声音嘶哑，“还要搭灵堂。” 他的眼圈通红，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此刻沟壑纵横。
王桂兰找出家里最好的一块黑布，和柱子一起剪成长条。孩子的手抖得厉害，剪刀在布上歪歪扭扭地游走。她忽然想起昨晚放在柜子里的那本书，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街道上很快响起了哀乐，呜呜咽咽的声音钻进筒子楼的每个角落。王桂兰站在窗前，看见有人举着花圈往厂里走，白色的纸花在风里簌簌作响。
丈夫中午回来时，脸上带着泪痕。他脱下工装，默默地坐在桌边：“厂里通知，接下来要停工三天，集体悼念。” 他顿了顿，“另外，车间主任找我谈话了，说让我回技术科。”
王桂兰手里的针线 “啪嗒” 掉在地上。她看着丈夫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刚结婚那年，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在厂门口给她买冰糖葫芦的样子。
“那本书，” 男人忽然开口，“柱子要是想看，就让他看吧。” 他往窗外瞟了眼，“我今天在厂里听说，好多以前禁的书，可能要慢慢开放了。”
哀乐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进来，王桂兰却觉得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突然松开了。她走到柜子前，把那本《天体演化简史》拿出来，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柱子放学回来时，眼睛哭得红肿。看见桌上的书，他愣了愣，随即伸手去拿。王桂兰按住他的手：“先去洗手，妈给你煮了鸡蛋。”
暮色降临时，筒子楼里响起了整齐的哀乐声。每家每户都打开了窗户，让那悲戚的旋律在走廊里回荡。王桂兰站在窗前，看见老马正踩着梯子往门框上挂黑布，张淑琴抱着小宝站在旁边，孩子的小手里攥着朵纸做的小白花。
“妈，” 柱子捧着书走过来，“你看，这里说星星其实是火球。” 他指着书上的插图，眼睛里闪烁着光。
王桂兰摸了摸儿子的头，远处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几颗早亮的星星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丈夫指着星空告诉她，那最亮的一颗是启明星。
“等过了这阵子，” 她轻声说，“让你爸带你去天文台看星星。”
柱子的眼睛更亮了，像缀在黑丝绒上的宝石。哀乐还在继续，但王桂兰仿佛听见了别的声音，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书页翻动的轻响，又像是种子破土的微音。
走廊里的红漆木门扇扇紧闭，门楣上的黑布在晚风中轻轻摆动。王桂兰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就像这扇门上的红漆，虽然会剥落褪色，但总会有人重新涂上更鲜亮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