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识番薯,我尚是孩童。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柴桥粮站曾一度断供大米,以番薯填充,一斤粮票换七斤番薯,一分半钱买一斤。我常和二姐用箩筐和杠棍,我在前,她在后,费劲地将番薯抬回家。那时我才九岁,二姐大我三岁,个儿比我高好多,力气也大,杠棍的重心自然在她那一边。
番薯有多种吃法,如烤番薯、番薯汤饭、番薯饹等,我家常吃的是番薯汤饭。初吃时,加了少许糖精,入口清甜,味道还真不错,倒也觉新鲜。但不耐饥,没到饭点,就使人饿得慌。要说长期吃番薯尚可忍受,但吃番薯干、特别是吃到烂番薯干,那一股苦涩、腐败味道立刻涌上喉头,令人作呕,实在难受,给我的童年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不过也得感谢番薯,帮人们度过了那寸粮寸金的年代。
据史所载,说福建商人陈振龙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从菲律宾吕宋岛引入番薯藤。为躲避当时西班牙殖民政府的禁令,他将薯藤绞入吸水绳中带回福州。此举得到当时福建巡抚金学曾鼎力相助,试种成功后即推广全省,活人无算。
到我插队落户时,番薯早已扎根本地。一般在秋末冬初,生产队派老农将留种番薯挖出来,抖去泥沙,去除过大或过小的,挑选头上有短藤,尾部有许多细须、无疤无蛀、光滑且匀称的留种。留种的番薯当天被放进排水良好的小山洞里,待洞里的种薯储满后,即用泥土封闭起来。在密闭的山洞中,缺少氧气,温度相对暖和稳定,且与外界基本隔绝联系,有利于薯种的保存。当时的番薯品种主要有“广州藤”和“胜利号”两种,前一种产量高、水分要大一点;后一种口感好、较耐饥,番薯干的出品率较高。
翌年的“惊蛰”前后,可启洞取种。将薯种密密挨排,用力按在松软的、整理好的种薯畦(苗床)上,撒上薄薄的一层煤焦泥,而后盖好塑料薄膜,并派专人管理。主要任务是适时浇水、调节苗床温度和施肥。通过四十天左右的培育,约在“谷雨”前后,当薯苗长到约一尺来长时,就可将其逐条斜口剪下,一般长度为七寸左右,每一百支薯苗为一捆。薯苗的生命力极强,在室内常温下放三四天仍充满活力。
番薯的种植并不复杂,一般选择土质疏松、排水良好、较平坦的山坡,挖土深一尺左右,起垄高约一尺二寸。起垄前用虾皮末和草木灰作基肥。土地整理好后,即可进行薯苗扦插。一般采用斜插法,即用无名指包住薯苗下端,上三指捏住薯苗,将下端二三节斜插进土中,将土压实。视地力,约一尺多距离种一株薯苗。过三五天,若扒开泥土看一下,你就会惊奇地发现薯苗的下端已经生出许多细白的根须来,生机勃勃。
薯苗种下后的管理比较简单。除草松土当然必不可少,待薯苗窜长到三尺来长时,可将藤蔓上滋生的不定根轻轻拉起并理顺,统一朝山坡下方向摆放整齐,再从上垄刨下土来,给下垄的番薯根部培土抗旱。当然,现代的番薯种植还要施追肥(化肥),其亩产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小雪”节气后,天气逐渐转冷,经霜压后的薯叶大多已枯焦,这时可割断薯藤,卷成一团,堆在地角,留给耕牛作过冬饲料。而后将突起在垄上的薯块用锄头或钉耙挖出来,抖掉泥沙,装进竹筐。我的自由地也曾种过两年的番薯,最大的一根也有四斤多重。
家乡孩子最念想的零嘴“番薯饹”,是外婆家的老手艺。每年的初冬,我们几个孩子将十多斤的番薯拿到井边洗干净,搬到厨房去皮切块,放到大铁镬中煮熟。番薯熟后把其捣烂,撒上适量的黑芝麻,搅拌均匀,盛到脸盆中。拿一只方形的饼干箱,箱底朝上做模具,铺上一块湿润了的、细密一点的手绢或棉布。将温热的番薯糊铲到模具上摊平,盖上一块湿布,用手或木板将其按压成薄饼,脱模到竹匾上去荫晾,忌暴晒开裂。待薄饼手感硬朗,象杂志一样可以卷起来时,则可把它们剪成菱形放阳光下晒干。过年时节,将铁镬和细沙加热,待沙热了后,把适量薯片放进镬中用文火炒制。随着镬铲有节奏的“沙沙”声,薯片渐渐胖了起来,颜色也转变为褐黄色,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此时可视薯片的老嫩程度过筛出锅。
时光如川,滔滔逝去六十余年。杭州市场上几乎全年都有番薯售卖,品种有紫薯、香薯、蜜薯等,说是老年人的保健食品。就连老底子喂猪、喂牛的番薯藤也被杭州人吃出了新高度,竟成了夏季的时令蔬菜。入夏以来,市区周边的农人,将薯藤前端截取约一尺多长,扎成一斤一捆,每捆售价约三五元钱不等。清晨天刚亮,居民区附近的街道旁就有人卖薯藤(城管来了就走),买的人竟出奇地多。
番薯一路漂洋过海,从外域之物变成中华救荒之粮,首先,得感谢我们的先人凭借智慧与勇气,冒着危险引来薯种;其次,我们亦不曾止步于顺应自然,更在世代耕种中选育良种、改进农法、提升地力,在与土地的对话中,积极参与自然的演化。而今再识薯叶之味,亦是重新寻觅与优化万物同存、互养共荣的生态环境。
今见农人晨卖薯藤,一扎扎青嫩欲滴,我便恍惚想起当年那两个抬着箩筐、头上冒着热气,往家赶路的孩童。番薯依旧,人间已新。
浙东西蜂 2025年11月月19日